新冠疫情全球肆虐的几年间,为数字疗法提供了绝佳的发展土壤。
为满足众多患者的就医需求,自疫情初期美国fda便紧急批准了多款数字疗法,中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也在2020年批准了第一款数字疗法产品上市。
数字疗法领域备受关注的明星企业better therapeutics、pear therapeutics、akili interactive等公司,乘着这阵东风,先后在2021、2022年以超高估值成功上市。
资本市场的成功引爆了中国数字疗法创投圈,数十家企业获得融资,其中不乏望里科技、博斯腾这样的亿元级融资。
一级市场一派繁荣景象,登陆纳斯达克的领头羊们却节节败退,股价狂跌、相继裁员。
曾经让业内为之振奋的超高估值、广阔的产品管线之下,埋藏的隐患不断暴露,加之没有成熟的商业模式、健全的监管标准及长期的市场培育,数字疗法经历过疫情几年间的短暂辉煌后,开始在世界范围内进入冷却期。
一位数字疗法领域资深从业者陈明(化名)指出,随着疫情结束,线上诊疗需求消退,数字疗法行业自然也随之归于平静,“当前行业发展艰难是事实,但从长远来看并不是坏事。”
陈明认为,数字疗法行业目前面临的最大困难是缺乏公信力。
和传统的药物、器械产品相似,数字疗法也需要漫长的研发和审批周期,以及庞大的资金投入才能孕育出一款好的产品,“只有持续融到资金,才能持续迭代、更新自己的产品,将团队、产品的优势发扬光大。”
当资本陆续退场后,还有谁坚守在这条赛道?
数字疗法,即由软件驱动,基于循证医学,向患者提供的治疗或干预措施。
本质上,数字疗法就是数字化的医疗健康服务,研发者们将医生的临床经验转化为软件产品,通过数据沉淀,不断对产品进行迭代优化,为患者提供服务。
相比于更广为人知的各种健康管理类app,数字疗法产品的特殊之处在于,其产品必须经过临床验证,证明能够对某一具体的疾病起到干预效果,其聚焦的适应症,往往是现阶段药物、器械等传统疗法尚且无法满足的医疗需求,如认知类疾病、慢病等类型。
在这些传统诊疗方法力所不能及的空白地带,数字疗法被寄予厚望。
2017年,成立于美国的数字疗法领军企业pear therapeutics开发的数字疗法产品reset拿下fda第一张数字疗法处方认证,成为全球第一个经官方认证的数字疗法产品。
不久后,pear便与跨国药企巨头诺华制药达成合作,共同开发药物。
2021年12月,pear历经8轮融资,从软银、淡马锡等知名风投机构获得超4亿美元融资后,终于登陆纳斯达克,交易价值16亿美元,约合人民币110亿,被誉为“数字疗法第一股”,一时风头无两。
pear、akili等几家企业接连上市,也在全球掀起了一场数字疗法热潮,据动脉橙统计,2021年度全球数字疗法投资额飙升至32亿美元,这一数字在2020年仅为10亿美元。
当资本涌入数字疗法市场之时,以为迎来的将是节节攀升的火热行情,却不想眼前便已是行业巅峰时刻。
2022年,全球数字疗法投资额回落到13亿美元左右,一年前的火爆仿佛昙花一现,曾备受瞩目的pear也开始走下坡路。
上市不到一年,pear分别于2022年7月和11月两度裁员,2022年度公司营业亏损高达1.234亿美元。
今年4月7日,pear宣布申请破产保护,寻求出售其业务与资产,两个月后的一场拍卖会上,pear被4家竞标者以总价格605万美元(折合人民币约4300万)瓜分肢解。
一代数字疗法明星企业就此终结。
曾在数字疗法行业最繁荣时与pear并称为数字疗法三巨头的akili与better,同样处境艰难。
2023年1月,akili宣布公司裁员30%,9月再次裁员40%,并宣布放弃传统的处方数字治疗策略;better公司在经历长期亏损后,为延长现金跑道也于今年3月公布裁员35%。
位于英国的欧洲数字疗法领军企业babylon,在今年8月为其美国子公司申请破产,并解雇了所有美国员工。
数字疗法经历过短暂的辉煌期后,为何迅速跌下神坛?陈明向雷峰网(公众号:雷峰网)分享了她的观察。
“疫情时代,数字疗法行业获得了蓬勃发展的机会。”
陈明指出,疫情期间患者行动受限,许多线下诊疗活动难以维系,因此线上诊疗的需求激增,不论是数字疗法、数字医疗或是互联网健康行业,都在这几年间迅速发展起来。
资本市场看到这片蓝海,纷纷赶来下注,为行业注入大量资金,支撑起创业公司们耗时、耗钱的数字疗法产品开发环节。
随着疫情逐渐平复,人们对线上诊疗的需求也逐渐退潮,数字疗法行业也随之回落。
一级市场的投资人们早就敏锐地察觉到风向的变化,一面是逐渐消退的市场需求,另一面是仍未梳理清楚的商业模式,谁来为数字疗法买单成为投资人们最大的疑虑。
“2021年国内数字疗法的融资是最多的,2022年比2021年少了一半,今年又比2022年少了一半。”
全球医疗健康历年投融资事件数
数据来源于:蛋壳研究院
桃子健康投资人叶茂介绍,经过最初的火热期后,资本已经开始撤离这个行业。
“资本的羊群效应非常明显。”曾参与过数字疗法企业早期投资的孙动先分析,当资本开始从数字疗法领域集体撤退,企业们将呈现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的局面。
已经取得较大进展的公司会继续保持领先,还没拿到医疗器械证的公司,后续将会出现资金缺口,很难维持前期的产品研究。
这种情况下,那些背靠大树、有资源支持的”富二代“企业,优势将越发明显。
pear破产前公布的最后一份财年度报告显示,pear数字疗法产品平均售价为1195美元。
与传统的药物、器械等治疗方式相比,超千元的价格并不算便宜,却依然没能撑起pear的营收。
2022年度,pear营业亏损为1.234亿美元,收入仅为1270万美元。据年报显示,这一年,pear产品共开出了4.5万张处方,但只有约一半付费,而且公司仅能收取其中41%费用。为缩减开支,2022年pear两度裁员,最终于今年4月宣布破产。
陈明介绍,早在pear上市之前,就已经为如今的败局埋下隐患。
2021年pear上市之时,正踩在数字疗法蓬勃发展的风口上,在资本市场备受瞩目,最终以16亿美元的市值登陆纳斯达克,而这一年,pear的营收为420万美元,市销率高达250倍。
“以过高的估值筹集过多的资金,必然会使公司面临巨大的风险,pear必须将筹集到的资金快速用于实现里程碑上。”是“不切实际的期望”加速了pear的失败。
事实上,pear的确迅速铺开了十几个产品管线的研究,跨越精神病学、神经病学、胃肠、肿瘤学和心血管等多个适应症领域,预估公司将在2022年、2023年先后实现2200万美元与1.25亿美元的营收,现实却远没有他们想象中乐观。
自上市之后,pear的全年处方的履行率和付款率却持续走低,公司入不敷出。
根据pear2022年公布的半年报,第一季度的处方履行率为57%,付款率为50%,第二季度分别为56%和45%,呈下滑趋,而年报中公布的全年数据,这两个数字则变成了53%与41%,相比上半年再次走低。
pear的ceo兼创始人corey mccann曾在社交媒体上发文,“我们已经证明临床医生很容易开出处方数字疗法。我们已经证明患者会参与这些产品。我们已经证明我们的产品可以改善临床结果。我们已经证明我们的产品可以为付款人节省资金。最重要的是,我们已经证明我们的产品可以真正帮助患者及其临床医生。但这还不够,支付方有能力拒绝支付临床上必要、有效和节省成本的疗法。”
支付方并不愿意为pear的数字疗法产品付款。同时,这也是数字疗法行业的公司们普遍面临的难题。
今年8月在港交所申请ipo的国产数字疗法“第一股”脑动极光,直至递表前也没能实现盈利,2021年、2022年及2023年前3月,期内亏损分别为6.98亿元、5.02亿元、9546.1万元。
但作为一种新型诊疗手段,数字疗法的拥护者并不算多,患者对这种治疗手段的认知近乎空白,更不愿意为其付费。
陈明指出,数字疗法现阶段面临的最大难题是缺乏公信力,为了得到临床专家的认可,国内的数字疗法产品纷纷走上研发、审批、拿医疗器械二类证书的路线。
这意味着,数字疗法产品也必须如药物、器械一样,在前期研发阶段投入大量资金,以获取足够的临床证据,满足监管要求,才能拿到审批证书顺利上市。
从发展较早的美国数字疗法企业来看,发展初期主要依靠投资方的资金注入,才能慢慢成长起来,行业回报周期也比较长。
一般来说,美国的投资机构会要求在5-10年内收到回报,而中国的资本环境则要求被投企业在3-5年内就要实现盈利,这给数字疗法企业带来了很大的压力。
医疗行业资本寒冬依然看不到尽头,当资本陆续退场后,数字疗法企业失去了源源不断的资金支持,只能迅速将产品变现,以支撑企业的运营。
叶茂介绍,当前的数字疗法产品大多还是以传统模式进院,再由医生推荐给患者使用,单次收费过千元,并不比药物、器械等传统诊疗方式便宜。
“数字疗法的诞生是为了减少患者去医院用药的频次,通过循证医学以及数字化的手段降低患者的就医成本。这种模式违背了数字疗法的初衷。”叶茂指出,数字疗法企业对产品变现的需求与患者对低成本医疗服务的需求是矛盾的。
而中国的数字疗法市场,至今还没有出现一个好的支付端口。
2022年10月,海南省曾发布《海南省加快推进数字疗法产业发展的若干措施》,推动加快数字疗法产品注册审批,鼓励探索数字疗法的上报创新、定价收费、医保支付等问题,海南也成为了国内数字疗法的先行示范区。
陈明介绍,目前已有多款数字疗法产品在海南上线并纳入医保,“数字疗法公司要抓住先行示范区的优势,积累足够多的临床证据,以吸引下一轮融资,只有持续融到资金,才能持续迭代、更新自己的产品。”
叶茂对此的看法却不太乐观,“未来或许会有一部分数字疗法产品被纳入医保,但依然会有很多数字疗法产品所针对的适应症难以界定是否属于医保覆盖范围,如斜视等病种。”
在一些术后康复场景,数字疗法还需要外骨骼等医疗器械辅助治疗,医保也难以完全覆盖。以数字疗法如今高昂的单价,即便能够通过医保报销一部分,对患者来说依然是一项沉重的负担,未必会比在院内接受传统治疗更划算。
数字疗法行业至今仍在探索属于自己商业模式。
数字疗法这条赛道,汇聚了许多不同背景的玩家,既有互联网或医学临床出身的创始人从零开始打造的创业公司,也有背靠互联网企业、药企、cro机构的企业。
这些背靠大树的公司,不必如初创企业一样时刻忧虑资金问题,能够更加从容地将精力集中在产品研发上。
在国际市场,罗氏、强生、辉瑞、诺华、默沙东、葛兰素史克等在内的头部制药企业,纷纷布局数字疗法,通过投资、并购等方式,与数字疗法企业建立不同程度的合作关系。
如罗氏借助亚马逊云构建并运行mysugr应用程序,汇集和分析糖尿病患者血糖值等数据;强生与微软合作开展肺癌数字化诊疗项目等等。
在国内市场,互联网公司、药企等资金雄厚的大型公司,也对数字疗法颇感兴趣。
2015年,老牌cro机构泰格医药孵化了数字疗法cdmo公司芝兰健康;2020年12月,百度资本投资数字健康企业微脉;2021年9月,字节跳动投资精神心理互联网医疗服务平台好心情;2023年8月,永泰生物董事长谭铮通过收购股份成为脑动极光实控人。
与这些公司的投资、并购动作不同的是,互联网科技领域的巨头公司京东,选择亲自下场做数字疗法。
京东健康在今年12月初举办的数智医疗大会上,再次强调了公司在数字疗法领域的关注与投入。
京东健康对数字疗法的布局,融合在企业的互联网诊疗平台建设之中,在平台沉淀的大量医疗数据的基础之上,结合数字疗法产品相关研究,对企业的业务生态进行补充。
京东健康ceo金恩林曾表示,“京东健康并不单纯把数字疗法看做单一的产品或手段,而是通过软件连接硬件、实物连接服务,形成完整的aiot链路;再基于端到端的医药供应链能力、和线上线下一体化的医疗服务模式,连接生态各方,一起为用户的健康服务。”
京东健康数字疗法布局
图片来源于:公开演讲
一方面,京东健康建立iot平台,即接入移动厂商提供医疗服务,做流量和服务的生意,例如三诺、鱼跃等公司的血糖设备有些可以和京东智联、上传数据。
另一方面,京东也在做大专科建设。
早在2021年,京东健康就明确了平台专科建设的方向,开始建设心血管、呼吸、消化、睡眠等一大批专科,提升患者对平台的信赖度之后,再逐步转化成药品、家用医疗器械的商业化销售收入。
数字疗法,则是专科平台的诊疗方法之一。今年7月,京东健康自主研发的两款数字疗法产品“皮肤图像处理软件”和“睡眠监测数据处理软件”,已获批国家二类医疗器械许可证。
事实上,早在2021年,京东健康就联合速眠医生集团打造了京东健康优眠中心,推出“睡眠监测 数据分析 智能干预 医患互动”的治疗闭环,主打监测和干预二合一的磁疗仪以及行为治疗亚博电竞网的解决方案。
速眠医生与中国健康协会为京东优眠引荐了很多外部专家进入京东健康医疗机构,开展咨询和在线诊疗服务。
京东健康则利用互联网医院平台的客户池,为京东优眠引流,一方面作为中台回答大量用户咨询睡眠相关问题;另一方面,根据消费记录从咨询用户中筛选出满足画像的消费者,引导进入京东优眠中心的通道。
“相比医院、政府等渠道,c端才是数字疗法行业未来的主要方向。”叶茂指出,如今国内的数字疗法企业,创始团队大多是技术研发出身,企业大多没有客户积累,不论是在c端投广告或是通过其他方式吸引客户,都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
“数字疗法企业最缺的就是钱。”
从前期的产品研发、临床验证,到产品上市后的产品推广、获客,每一样都是压在数字疗法企业身上的重担,这些困难于京东健康这样的“富二代”企业而言,却有人兜底。
互联网企业另一巨头阿里巴巴,也在不断探索数字疗法的商业模式。
11月16日,支付宝与芝兰健康、杭州市第七人民医院合作的创新项目正式启动运营,通过在支付宝医疗健康频道成功上线【睡眠健康专区】,帮助支付宝用户进行睡眠质量评估及诊疗,提供包括睡眠自测、仪器监测、专家咨询以及针对慢性失眠的一线治疗方案。
不同于那些主动进入医院治疗的重度睡眠障碍患者,以支付宝、微信为代表的大型流量平台用户群体庞大,其中既有健康人群,也有亚健康人群及患有基础睡眠障碍的人群。
如何对这些用户进行分层、归类,找出其中的精准用户,通过数字疗法对其进行管理,并沉淀真实世界数据?
“这些流量平台自己内部孵化产品需要一定的时间周期和投入,而选择和数字疗法产品方或平台方合作,能够快速建立业务转化路径,例如由支付宝提供平台,我们负责打通后端的亚博电竞网的解决方案。”芝兰健康cmo方秋雪向雷峰网介绍。
睡眠问题的数字疗法产品,大多是软硬件结合,患者在使用线上方案治疗的同时,还可以配合呼吸机、血氧仪等智能硬件设备。部分硬件设备价格相对昂贵,将支付宝平台上的大量亚健康用户拦在了数字疗法的门槛之外。
为解决这一问题,支付宝和芝兰健康在此次合作中,通过评估用户的芝麻信用分,向部分符合标准的用户免押金租借硬件设备,进一步降低了患者的使用门槛。
与互联网平台的结合为数字疗法带来了更多的可能性,“数字疗法产品未来上线到互联网医院是大的趋势。”方秋雪指出,随着公立医院的互联网诊疗平台建设逐渐完善,将成为支付宝等流量平台之外的另一大入口,“互联网医院是基座,数字疗法产品是必备的功能模块。”
数字疗法与医疗健康生态的结合,将带来更加广阔的发展空间。
有观点认为,pear的失败仅是个例,不能代表数字疗法未来。
但pear在支付方遭受的质疑、在商业模式探索上的单一以及适应症选择上的失误,都值得幸存的数字疗法企业参考和自省。
在漫长的医疗寒冬之中,自带资金和资源下场的玩家尚能稳健发育,等待行业黎明,那些“无依无靠”的初创企业们,又该如何求生?
注:文中受访者“陈明”为化名。
作者长期关注数字疗法行业话题,欢迎添加微信qiaoyw186交流。